说罢,他便想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,灰溜溜地从包围圈的缝隙中挤出去。
然而,就在卢华即将狼狈离去的时候,只见在排队队伍的末尾,一个身影缓缓走出,径直朝着医馆大门而来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者,身形单薄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,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,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。
他的一只袖管空荡荡的,随着走动在风中摇摆。
这是一个独臂的残疾老者。
排得长长的队伍,在看到他时,竟主动向两旁分开,让出一条路来。
百姓们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,反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。
“王老丈,您来看伤啊?”
“快,让老英雄先过去。”
卢华的脚步停住了。
他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。
那个独臂老者,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一路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,走到了那名铁面无私的灰衣伙计面前。
老者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木牌,递了过去。
那伙计接过木牌,仔细看了一眼。
下一刻,他脸上那冰冷如霜的表情瞬间融化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尊敬和热忱。
他双手将木牌奉还,随即上前一步,小心翼翼地扶住老者的另一只胳膊,语气温和得像是换了个人。
“老丈,是您啊。手臂的旧伤又疼了?快,我扶您进去,已经给您留好位置了。”
说着,便要扶着那老者走进医馆大门。
这一幕,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抽在了卢华的脸上。
他刚刚因为插队被呵斥,被威胁,被十几名大汉围困,受尽了屈辱。
可转眼间,一个衣衫褴褛,甚至连身体都不健全的“贱民”,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插队进去了?
而且,还受到了如此恭敬的对待?
凭什么?
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,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。
“站住!”
卢华猛地转身,快步冲了回来,指着那伙计和独臂老者,面目狰狞地嘶吼道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你刚才不是说,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吗?”
“为什么他可以不排队?为什么这个残废可以插队?”
“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。否则,今天这事没完。”
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,双眼赤红。
那伙计缓缓转过身,看着状若疯狂的卢华,不由露出几分不耐。
“说法?”
“公子,你乃是官宦之后,读书识礼。却连‘英雄’二字,都不认得了吗?”
他伸手指了指那独臂老者空荡荡的袖管,声调陡然拔高。
“你问他凭什么?就凭他这条手臂,是五年前为了守护长田县,跟在许县尊身后,与入侵的沙匪搏杀时丢掉的!”
“就凭当年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上阵杀敌的军士,你现在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,对我大呼小叫!”
“我们许县尊亲口说过,军人,乃国之坚盾,民之卫士。凡为我大唐,为我长田流过血、负过伤的退役军人,皆为我长田县的英雄。”
“英雄来看病,终身免费,且无需排队。这是我们医馆的规矩,有问题吗?”
他目光如炬,直视着卢华,一字一顿地问道。
“没有问题!”
一个百姓高声喊道。
紧接着,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,从那近百人的队伍中爆发出来。
“对,没问题!”
“英雄优先,这是应该的。”
“这是许大人给我们立下的规矩,谁敢有意见?”
“就是,人家拿命保卫我们,来看个病插个队怎么了?别说插队,就算让我把位置让出来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
“你一个四肢健全的膏粱子弟,有什么资格跟老英雄比?”
卢华顿时被这股群情激奋的气势,震得连连后退,脸色由红转白,由白转青。
他想不通,也无法理解。
在他看来,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卑贱的泥腿子,而他,是高高在上的范阳卢氏子弟,是凉州司马的公子。
可现在,这群泥腿子,竟然敢为了一个残废的丘八,当众指责他?
“你们这群贱民!”
“反了,全都反了!”
卢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。
“我乃范阳卢氏之后,五姓七望,血统高贵。我爹是凉州司马……他一个残废,凭什么能享受连我都没有的待遇?”
他状若疯魔,指着医馆大门,又指着周围的百姓。
“让你们那个县令许元滚过来给我赔罪!!”
“否则,我定要他好看!”
“还有你们这群贱民,你们一个也跑不掉!”
然而。
现场回应卢华的,不是百姓的畏惧,也不是那伙计的退缩,而是一声极尽轻蔑的冷笑。
“呵。”
那灰衣伙计看着状若疯魔的卢华,缓缓摇了摇头,眼神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。
“还让我们县尊大人过来给你赔罪?”
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请求,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。
“这位卢公子,你怕是没睡醒吧。”
“若是许大人真的亲临此地,你,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
这句话,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,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。
卢华的叫嚣声戛然而止,他被这伙计眼中的那股子笃定给震慑住了。
那伙计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,继续说道。
“军人优先,英雄优先。这不单单是我长田县第一医馆的规矩。”
“这是我们许县尊,在三年前,当着全县数万百姓的面,亲口颁下的法令。”
“这条法令,早已一字不差地,刻进了我长田县的律法法典之上。”
“是法,不是规矩。你懂吗?”
伙计说到“法”字时,特意加重了语气,看着卢华的脸色也露出几分不屑,仿佛在看一个文盲一般。
紧接着,他话锋一转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卢华。
“你口口声声,说你是范阳卢氏,五姓七望,血统高贵。”
“那我倒想问问你,你这高贵的卢氏,为我长田县做过什么?”
“是你们修了这宽阔平坦的水泥路,还是你们筑起了那坚固的城墙?”
“是我长田县的孤儿没饭吃时,你们开了粥棚?还是我长田县的老人无人养时,你们建了养老堂?”
一连串的质问,如同连珠炮一般,轰得卢华头晕目眩,一个字也答不上来。
伙计伸出手指,指向那刚刚被扶进医馆的独臂老兵的背影。
“王老丈,为长田流过血,断过臂。”
“这长田县的安定,有他的一份功劳。这长田县的繁荣,是他和他的袍泽们用命换来的。”
“所以,他们有资格享受这一切。”
伙计的目光,重新落回卢华的身上,那眼神中的鄙夷,再也不加掩饰。
“你凭什么?”
“别说你只是一个区区凉州司马的儿子。”
“就算是天家贵胄,皇帝的亲儿子来了,在这长田县的律法面前,也得一视同仁,不行就是不行!”
这番话,掷地有声,振聋发聩。
周围的百姓听得是热血沸腾,纷纷叫好。
而人群之中,听到“皇帝的亲儿子来了也不行”这句话的李世民,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自己的儿子也不行?